標題: [歷史] 《十六宅》素描:一個帝國走向毀滅的最後盛宴
白衣夫人 (陸劍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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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11-2-14 02:43 PM  資料 文集 私人訊息 
《十六宅》素描:一個帝國走向毀滅的最後盛宴
《十六宅》素描:一個帝國走向毀滅的最後盛宴

文章來源:百度貼吧:十六宅吧

作者 沈公子


  大概在四年前,我無意中讀到一篇關於晚唐宣宗皇帝李忱(即位前名李怡)的歷史記述,十分震撼。此人向來被皇兄弟們認為是“癡呆”入膏肓之人,不料竟成為晚唐最睿智、最有作為的皇帝。

  他以萬分之一的概率,從皇侄武宗的手中得到皇位,竟然沒有費吹灰之力。因此,只能說上天無私眷顧了這個命運多桀、身世傳奇的“偽癡”。

  一個絕頂聰明的人裝幾日癡呆不難,難得是幾十年如一日地裝癡賣傻,而且始終沒有被揭露。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,從另一個側面看,也可見宣宗的自我克制力和深厚的心計。

  在每一天都要面對生死存亡的險惡環境裡,低調蓄勢、偽裝自保,以圖日後奮發圖強是皇室人士不得以的做法。從現存的史籍中,很難斷言宣宗那樣做自始至終都有預謀,他之所以密封鋒芒、韜光養晦看上去並非有所圖謀,事實上只為了一個簡單樸素的追求:活著!

  和宣宗一樣具有類似追求的皇家兄弟不在少數,其表現形式也不盡相同。比如,宣宗選擇了裝癡賣傻,而他的另外一些兄弟或隱居內宅著書立說;或看破紅塵專心修道;或沉湎女色日日宣淫。即便如此,還是有不少人稀裡糊塗地走上斷頭臺,可見皇室宮廷大內之險惡,身為皇家兒女的不幸與悲哀。

  宣宗和這些兄弟們(除皇太子外)都被集中安置在十六宅。說起十六宅的來歷,要從玄宗朝開始。大概是怕了一些如狼似虎的兄弟、子侄們,玄宗朝正式規定,除皇太子入居東宮外,其他所有皇子都必須移居十六宅。此外,住在十六宅的人士除了被詔令領兵出征,報效朝廷外,其他人一律不許外出,否則有嚴厲家法伺候。因此,如果不出意外,他們只能一輩子住在十六宅,並接受朝廷的監管。

  十六宅座落在大唐帝國首都長安的最西北角,南臨興寧坊,西靠長樂坊,東北兩面緊臨外城的城牆。這裡有一大片華麗的宅宇,首尾相接,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別墅建築群。這塊區域按照現在的說法是頂級VIP會所,實際上就是男性皇室後代的圈禁地。

  好在皇子們雖然走不出十六宅的大門,但園區內各種琴棋書畫、體育健身、習武打獵、歌妓樂坊等娛樂休閒專案十分豐富,服務也十分周到。在這裡,皇子們充分自由(除了干預、攻擊朝政),他們常常相約打獵遊玩踢球宴飲泡妞,倒也十分自在。

  值得一提的是,十六宅是大唐最著名、水準最高的馬球俱樂部。大唐歷代皇室成員都十分喜好馬球,其中高手層出不窮。馬球是一種騎在馬背上用長柄球槌拍擊木球的運動,相傳唐初由波斯(今伊朗)傳入中土,因此又稱“波羅球”。遊戲者以草原、空地為場地,乘馬分兩隊,手持球伏,共擊一球,以打入對方球門為勝。這項運動盛行于唐、宋、元三代,至明清逐漸湮沒,主要流行於軍隊和宮廷貴族中。

  現代考古學家發現了唐朝馬球傭、描繪馬球運動的銅鏡,以及唐大明宮含光殿記載修建馬球場的刻石,證實了當時唐皇室轟轟烈烈開展馬球運動的盛況。據歷史文獻記載,唐中宗、玄宗、穆宗、敬宗、宣宗、僖宗、昭宗都是馬球運動的國家級健將。

  如果有幸生活在那個時代,並進入十六宅皇家馬球場(皇馬?)觀摩馬球超級聯賽,我們將吃驚地發現,坐在替補席的運動員有渾王、澧王、絳王、江王等;坐在看臺上的啦啦隊員有光王、深王、瓊王、茂王等。那個在看臺最西邊角落萎縮著瘦小腦袋的觀眾是誰啊?原來是榮王。這就是十六宅的實力。在大唐帝國,提起十六宅,每個人都會肅然起敬、滿懷惶恐,因為這裡隨處都可以撞見一兩個王,自然是長安城最有分量的地方。

  玄宗設置十六宅的初衷顯而易見,多年來諸王們倒也安分守己。照理說,諸王們在十六宅的自由世界裡吃喝玩樂、聲色犬馬並不寂寞,也樂得其所,與朝廷諸事並不相擾,何故惹出了那麼多、那麼大的風波?原因很簡單,自憲宗後,十六宅出了好幾位天子,徹底打破了十六宅人士不稱皇的優良傳統。這就讓諸王們有了非份之想。

  按照玄宗的百年規劃,東宮太子是合法的皇位繼承人,根本輪不著十六宅的諸王(太子早逝例外)。然而,到了大唐中晚期(史上慣于從唐大曆十四年至天佑四年,即西元779年~907年),十六宅無皇的鐵律早已被宦官們視如兒戲,在劇烈的宮廷鬥爭中,帝國的皇位繼承問題撲簌迷離、毫無頭緒。十六宅的某王某天晚上剛剛睡下,就會聽到大聲喧嘩,門外火光晝亮,兩邊神策、龍武軍將士威武站立,地下跪著一大片宦官大臣,恭請殿下去大明宮就任天子(或皇太子)。

  這樣的事情發生多了,帝國權力的焦點和重心自然來到十六宅,於是發生許多曲折離奇、驚心動魄的故事也在所難免。

  皇位傳承的秩序在憲宗之前基本正常,到了憲宗之後,就變得亂七八糟。除敬宗李湛以太子身份繼承皇位外,其他皇帝如穆宗、文宗、武宗、宣宗、懿宗、僖宗、昭宗等全部由宦官擁立,這些帝王的身世五花八門,但絕大多數來自於十六宅。

  值得注意的是,憲宗本人是被宦官在熟睡中暗殺的,而他顯然不是宦官殺害的最後一個唐朝皇帝,他的孫子敬宗也被宦官所殺。至於廢帝易主,對宦官來說更是家常便飯。宦官不僅殺皇帝,還殺後妃和大臣,其中破記錄者有仇士良,他一生中共弑殺二君、一妃和四位宰相,被當朝和後世的宦官陰謀家奉為楷模。

  會昌三年(西元843年),仇士良告老退休,眾宦官十分隆重地歡送仇老大衣錦還鄉。為了表示對各位宦官同仁的感謝,仇士良將數十年專權亂政的心得傳授給徒子徒孫們:“你們一定要讓天子娛樂起來,把娛樂聲色項目和排程緊密。一旦空閒,天子就會閱讀古今書籍,會見有學問的大臣,和他們探討治國方略。天子有了理想和抱負,對於娛樂聲色的愛好就會減弱,也就自然而然地疏遠我們。”

  仇老大發自肺腑地說:“為了前途著想,你們一定要多方搜尋奇珍異寶,多多豢養獵鷹獵馬,用擊球、打獵、女色蠱惑皇帝,讓他們在聲色犬馬中沉淪下去。”

  宦官們深得仇老大的真傳,使出渾身解數勾引皇帝吃喝玩樂。於是,考驗皇帝的時候來到了:有人沉湎其中,不能自拔,付出了慘重的代價;也有人不甘沉淪,絕地反擊,同樣付出了慘重的代價。

  還是不得不提到憲宗。在憲宗之前,宦官干政基本上停留在被控制的範圍。而從憲宗開始,宦官勢力便大大抬頭,及至憲宗之後逐漸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。這方面,除德宗確立了宦官近侍掌管禁軍的基本原則須要負一定的責任外,寵愛宦官近侍的憲宗必須承擔主要責任。

  這一點耐人尋味,因為憲宗是大唐歷史上創造了“元和中興”的一代聖君。憲宗在位十五年勤勉政事,君臣同心同德,取得了元和削藩的巨大成果,重振中央政府的威望,成就了唐朝中晚期的中興氣象。

  在歷史上,唐朝皇帝得到高度評價的只有三人:太宗、玄宗和憲宗。能與唐太宗李世民相提並論,可見憲宗的文治武功。就是這樣一個偉大的君主,竟然受困于宦官,命喪于閹人之手,的確令人費解。這也許就是人世間的宿命吧,貴為上天之子也無法倖免。

  早期,出於對歷史上宦官亂政的擔憂,玄宗才不得已明確制定了傳長、傳嫡的皇位繼承規則。

  唐玄宗李隆基在歷史上也算是個牛人,他親自制定的入位元規則雖然不可能歷經千秋萬代,也不至於在數十年後被宦官閹党玩弄於股掌。然而,九泉之下的玄宗帝一定不知道,帝國後期的宮闈內政早已被宦官們控制,他們只考慮即位新皇是否對自己有利,而完全不顧承繼規則、倫理綱常、聰明愚蠢、高低貴賤。

  事實上,他們最理想的選擇是白癡,而唐後期真正看上去就是“白癡”的僅有宣宗皇帝李忱。然而,他們完全沒有料到,這個傳奇“白癡”不露聲色地玩了一把黑色幽默。

  唐後期,在擁立新君問題上有發言權的一是大臣;二是宦官。而大臣常常依附于宦官。宦官中實力最強的是掌握神策、龍武等禁軍兵權的左右中尉;其次是可干預政務的樞密使;再次則是皇帝身邊的其他宦官,比如知內事省事、內常侍,敬事房總管、掌事等。

  通常接到皇帝升天的消息後,大臣們會自覺地彙聚到一旁商量如何辦理喪事,給吾皇找一個稱心如意、名垂千古的溢號。至於擁立新君的事務,則能閃就閃。這種事吃力不討好,弄不好要掉腦袋甚至滅族,因此,這些“濁務”就自然而然地交給了宦官。而宦官們早已習慣了這種業務分工,向來當仁不讓,不斷花樣翻新。

  不知什麼原因,具有長、嫡身份的皇太子們一直不太受宦官待見。大概是常在宮裡行走,皇太子掌握了不少宦官們的秉性和劣跡,對付宦官的心法和手法都比較成熟,因而不易控制。因此,只要宦官當家作主,無一例外都把目光瞄準十六宅的諸王。

  某個深夜,在一個幽暗的密室裡,神策中尉和樞密使們打開一份十六宅諸王的名單,然後像挑選牲口一樣對諸王的名字指指點點。不久,站在案邊一言不發的宦官大頭領指向一個名字:就是他了。其他人隨之得意地獰笑著、讚美著:高、實在是高!十六宅某王的命運就在這天深夜改變,在二十四小時內,神策軍、龍武軍將奔赴十六宅,把那個一頭霧水的某王搬上皇帝寶座。

  當然,有時候也會有某王空歡喜一場,甚至稀裡糊塗丟掉了腦袋的事情發生,那多半是宦官之間的內部矛盾造成的,某王不過是夾雜其間做了犧牲品而已。這樣的事情也曾發生在十六宅,因此,十六宅便理所當然地成為代表晚唐宮廷政治特徵的鮮明符號。

  每當大明宮中傳來皇上病重或升天的消息,十六宅裡便不再平靜:有人期待著神策、龍武軍出現在自家的大門口;也有人日夜祈禱,萬萬不要讓神勇、威武的禁軍將士們光臨寒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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