標題: [武俠] 武俠小說創作「金針」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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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俠小說創作「金針」論
武俠小說創作「金針」論
由 Skylinez » 週一 10月 05, 2009 3:18 pm

∼說劍齋論文∼

    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  林保淳  

【中文提要】
  武俠小說雖已風行超過一甲子,但有關武俠小說創作的理論,向來很少有學者具體建構,僅宋今人、葉洪生二人略有建樹。本文綜合、參照宋、葉二人的論述,加以己見,提出以下觀點:
  欲從事武俠創作,首先須對「武俠類型特色」──武、古代性、虛構的江湖──有所掌握;其次須「博觀廣覽」,作者須藉「今古武俠作品的通讀」、「傳統歷史、文化、思想典籍的博覽」、「東、西洋文學作品的借鏡」三方面增厚自我的知識及根柢;再則以「通俗小說」所面對的讀者為核心,確切知曉讀者、社會的需求與變化,以求觀念、形製、內容以及節奏的掌握。
  至於在實際創作方面,則分別從「情節的設計」、「人物的摹寫」以及「主題的呈現」三個方面作具體的解說,有宜有忌、有方有法,以示初學者門徑,施度金針以供參酌。

【關鍵詞】
武俠小說 武俠創作 金針

一、且把金針度與人

暈碧裁紅點綴勻,一回拈出一回新;鴛鴦繡了從教看,莫把金鍼度與人。(元好問〈論詩〉之三)

  這是金人元好問〈論詩〉三首之一,藉女紅論詩學,頗有自矜獨得之密、不願將箇中奧妙傳授出來的意味,歷來頗受人詬病註1。事實上,元好問論詩多藉禪語,如「詩印高提教外禪,幾人針黹得心傳」(〈感興四首〉)、「詩為禪客添花錦,禪是詩家切玉刀」(〈答俊書記學詩〉)等,皆以禪喻詩。此語亦本自禪宗註2,強調的是「自家領會」、「默識心通」,而勿將金針亂施,反成誤導或局限。關於這點,近人錢鍾書有段非常精闢的言論,可供參考:

  流俗以為藝事有敲門磚,鴛鴦繡出,金針可度,只須學得口訣手法,便能成就。此說洵足為詩窖子、畫匠針砭。然矯枉過正,諸凡意到而筆未隨、氣吞而筆未到之境界,既忽而不論,且一意排除心手間之扞格,反使淺嘗妄作、畏難取巧之徒,得以直書胸臆為借口。……夫大家之能得心應手,正先由於得手應心。技術工夫,習物能應;真積力久,學化於才,熟而能巧。專恃技巧不成大家,非大家不須技巧也,更非若須技巧即不成大家也。(《談藝錄》)

  《莊子˙天道》曾說:「世之所貴道者書也,書不過語,語有貴也。語之所貴者,意也,意有所隨。意之所隨者,不可以言傳也,世雖貴之哉,猶不貴也,為其貴非其貴也。」詩所以達意,從某個角度來說,亦即是「道」;金針傳法,不過示之以語言法度,屬「技」,而「道也,進乎技矣」(〈養生主〉),是「可傳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見」(〈大宗師〉)、「臣不能以喻臣之子,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」(〈天道〉)的,故僅僅得窺金針法度,最多不過是詩窖子、畫匠一流,針黹心傳固不在斯。然而,從反面來說,技亦是進乎道的途徑,「應乎心」亦須「得乎手」,才能上躋大家之列。元好問將「憑君看」改為「從教看」,似亦指出了他與禪家的差異──教看,畢竟也是示人的一端,只是教人細會鴛鴦,而非專注法度而已。

  明末的徐光啟,在翻譯利瑪竇的《幾何原理》時,於〈幾何原本雜議〉一文中,也曾以鴛鴦和金針為喻,寫下頗有深意的一段話:

  昔人雲:「鴛鴦繡出從君看,不把金針度與人。」吾輩言幾何之學,政與此異。因反其語曰:「金針度去從君用,未把鴛鴦繡與人。」若此書者,又非止金針度與而已,直教人開草冶鐵,抽線造針,又是教人植桑飼蠶,凍絲染縷。有能此者,其繡出鴛鴦,直是等閒細事。然則何故不與繡出鴛鴦?曰:能造金針者能繡鴛鴦,方便得鴛鴦者誰肯造金針?又恐不解造金針者,菟絲棘刺,聊且作鴛鴦也!其要欲使人人真能自繡鴛鴦而已。

  鴛鴦須由金針綿密繡出,且是由自家的金針繡出;欲繡鴛鴦,不能不有針黹之法,亂針妄繡,無論菟絲、荊棘,總不成其為鴛鴦。故傳示金針最重要的意義在於使學者人人皆備有自家的金針,且明白針黹法度,以心手相應,從而繡出美麗多姿的鴛鴦。

  如果我們將武俠小說喻成鴛鴦,則我這篇散論,亦不妨視作金針之一。不過,在此處我所指的金針倒不完全是由禪家衍化而來的,蓋「金針」一詞,本指醫家療治疾病的灸針,用之於論詩,也以針砭詩病為主,故唐人白居易的《金針詩格》標舉其以「金針」為名的用意,就在於「喻其詩病而得針醫,其病自除。詩病最多,能知其病,詩格自全也。」醫家金針可以治病,因此我在這篇文章中也會針對若干武俠小說創作上的毛病予以申說,「能知其病」,武俠小說的創作也就雖不中亦不遠矣了。

二、前賢金針看分曉

  武俠小說從1923年發展至今,已經長達八十餘年,但相關評論的發展卻相對的匱乏。早期視武俠小說為「不登大雅」之作,甚或以之為「次等文類」,論者不是吝於評論、不屑齒及就是目之為洪水猛獸、鴨片毒草;後期由於金庸小說的崛起及部分學者的推揚,武俠小說的地位於1980年以後逐漸獲得世人的肯定與重視;但相關論評,不是集矢於個別作家如金庸、古龍外,就是關注於武俠小說發展史的建構,而其中「歌德派」為多,公允者殊少註3;至於有關武俠小說本質的探討、武俠創作理論的剖析,更是寥寥可數。

  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向來互為表裡,在極度缺乏嚴肅而公允的批評導引下,武俠作品一如未經整理的花園,儘管曾經繁花競豔、百卉爭春,但幼苗共碩果一處,雜草與鮮花齊生,不僅未能呈顯應有的勝景,更有日漸荒蕪的凋零景像,令人頗有「何昔日之芳草兮,今直為此蕭艾也」的感慨。武俠創作論的匱缺,更使後學者問津無渡,入門乏由,要為遺憾。

  目前我們所能看到的有關武俠創作門徑的專論甚少,嚴格說來,只有葉洪生〈武俠小說創作論初探〉一文。儘管在20年代,由於小說此一體裁的興盛,若干作家曾以個人函授或開辦通信學校的方式,專門指導小說創作,如許廑父之以「其專學小說者,就小說範圍分言情、偵探、武俠、家庭、社會、滑稽等門類及文言、白話新體等作法,均按期更換以資普習」註4,開班授徒;張舍我亦開辦「上海小說專修學校」,以「造就小說人才」為宗旨,網羅了王農(小說修辭學)、胡寄塵(小說與哲學)、趙苕狂(小說譯學)等人專門教授,而以程小青的「偵探小說專科」為號召註5,但皆未針對武俠小說創作發表若何言論。
  
  1960年,在台灣武俠出版界擁有執牛耳地位的真善美出版社負責人宋今人註6,刊登了一則「誠意徵求武俠小說稿啟事」註7,提出了真善美所出版的武俠書必須具備如下的條件,可謂是最早針對武俠創作發表的宣言:

 (一)氣氛:古雅高潔,樸實雋永,發人深思,勿入庸俗。
 (二)文字:通俗流暢,簡煉有力,活潑生動,乾淨俐落。
 (三)故事:結構緊密,神秘曲折,前後一貫,合情合理。
 (四)內容:教忠教孝,勸善懲惡,兒女英雄,行俠仗義。
 (五)人物:不論正邪,各有個性,男女老幼,適如其份。
 (六)武功:刀劍拳掌,新奇驚險,玄而又玄,言之成理。
 (七)言情:纏綿悱惻,清麗絕俗,合乎人情,純潔是尚。

  1966年2月,宋今人又刊登了「重酬徵求俠情小說稿啟事」,列出「六要」作為規範:

 (一)要水準較高,含有人生哲理,雅俗共賞的。
 (二)要有教育意義,能增長知識,啓發智慧的。
 (三)要合乎我國倫理、道德、因果、報應、歷史、地理、文物制度的。
 (四)要有離奇曲折的故事、驚天動地的情節,和千變萬化的趣味的。
 (五)要刻劃人物個性,入木三分的。
 (六)要文字精簡有力、天真活潑、生趣盎然並富幽默感的。

  宋今人以出版者的立場,分別從氣氛、文字、敘事、內容、人物、武功、言情等角度「徵稿」,對武俠小說充滿了期許。1974年,宋今人更進一步的在〈告別武俠〉中,不但為其心目中「正規的武俠書」註8作了定義,也針對臥龍生、司馬翎、古龍、上官鼎、陸魚等名家作了扼要的評介,更以其豐富的閱稿經驗,直接就武俠創作提出了具體的建言,如:

  寫武俠書也有難處,人物和情節既要特殊又須合理;明明是假,說成是真。雞鳴狗盜之徒,經天緯地之才;文章華國、潑婦駡街、貞婦節烈、淫娃惑主一一躍然紙上。

  真正正規的武俠書,應點明朝代。問題是這樣一來,有關帝王、將相、重要人物乃至當時的文物制度、地名、官名、服飾、方言等都須作一番考證,不得馬虎。

  有個好故事,創造幾個生、旦、淨、醜人物,描寫多場鬥智鬥力,旁及詩、畫、琴、棋、醫、蔔、星、相;熱烈緊張,嫵媚恬淡,兼而有之,這就是一部武俠書。

  但武俠書要加些東西;加什麼?加武功。武功有一個限度,以人所有的體能極限爲準;但可強調精神力量,那是無限的。其他如地理、歷史、文物、制度、人情、風俗……一定要真實,不容錯誤。

  武林人士以武功天下第一爲榮,甚至爲爭第一,把師父殺了。此最要不得,流入邪魔外道。爭得第一,有何意義?英雄處事態度,必須被衆人推重才是真英雄……武功比高低,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。毒藥、毒氣殺人,音響殺人,媚功殺人;乃至停留空中、深入江河等等,似應予以揚棄。如要引用,必須交代清楚,自創一番說辭。

  武林好漢往往在任何場合,爭鬥兇殺,殘忍施暴;甚至殺人千百,官府不加聞問,毫無法律制裁,此點應予糾正。行道江湖,飲酒食肉,一擲千金,視爲常事,好像金銀取之不盡;但是來歷不明,必須略加交代。武林人只談武林中事,好像與廣大社會民衆脫離似的;故事發生在何時何地,多不說明。「時」、「空」極關重要,亦應注意……

  君子樂而不淫,對蕩婦淫娃描繪應有分寸,不可過分暴露或庸俗。誨淫誨盜爲武俠書詬病,應須避免。

  以上這些建言,主要都集中在有關於內容摹寫,如「真假之界限」、「武功之限度」、「歷史之真實」、「情節之合理」、「人物之分寸」等,有積極的強調,亦有消極的禁避,較之前此提綱挈領式的規範,無疑更具有「武俠創作指南」的意義,可謂是當時最全面而完整的「武俠創作論」。尤其是以下關於「人性弱點」的一段闡說,更是別具隻眼,格外值得重視:

  人有七情(喜、怒、哀、樂、懼、愛、惡、欲) 六欲(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所産生的情欲),自出生以至老死,莫不在此中流轉。古往今來,人永遠是這樣的;唯有出世的宗教徒、聖哲賢者或能減少,甚難破滅。這是人性的弱點!

  針對這些弱點,來寫武俠書。首先創造一群具代表性的人物,編織一個接近當年現實社會的故事;有根有據,有真實感。於是在動作和言語中,在江湖、在廟堂、在街市、在鄉村發生種種事,儘量激發這些人性的弱點;使之喜,使之怒,使之哀,使之懼,使之愛,使之惡,使之欲。一而再、再而三的撞擊它,自始至終的揭發;澈底的、赤裸裸的、活生生的粉碎它!達到高潮時,作者已不能自己,讀者也透不過氣來;跟隨著書中的發展,喜亦喜,怒亦怒,哀亦哀……到最後,書中人與讀者已打成一片。

  有如洪流,沖入大海;有如野火,足以燎原。此際最關緊要!導入正途,即是積極的、理想的、美好的人生;流入邪途,則是野蠻的、惡性的、醜陋的末日。這是個意識形態問題;我們要把武俠情操,在盡情激發之下,趨向善良的一面,昇華再昇華。變化人性,對國家、社會、人世有好的影響。看過這樣的書,你能忘得掉嗎?

  「人性」是武俠小說作家一直反覆強調的重點,1974年的古龍曾謂:

  武俠小說已不該再寫神,寫魔頭,已應該開始寫人,活生生的人!有血有肉的人!

  武俠小說中的主角應該有人的優點,也應該有人的缺點,更應該有人的感情。

  武俠小說的情節若已無法再變化,為什麼不能改變一下,寫寫人類的情感、人性的衝突,由情感的衝突中,製造高潮和動作。註9

  而1980年的金庸,也認為「武俠小說並不純粹是娛樂性的無聊作品,其中也可以抒寫世間的悲歡,能表達較深的人生境界」(《天龍八部˙後記》),因此強調「我寫武俠小說,是想寫人性」、「只有刻劃人性,才有較長期的價值」(《笑傲江湖˙後記》)。相較於類似泛而說之的論點,宋今人直接從「人性的弱點」切入,撞擊、揭發、粉碎,透過人心理的劇烈衝突,而引領出人性高度昇華、光明的一面,真可謂是探驪而得珠,將武俠小說情節與人物的創寫的金針明白示人。

  宋今人之後,完整而有系統的武俠創作論甚少,僅金庸、古龍等人有零星論點,其中古龍似頗有意以作者「現身說法」的方式,啟迪後學者,但無論是〈武俠始源〉、〈關於武俠〉、或〈談我所看過的武俠小說〉,皆因襲故說,未能有新的見解註10。直到1998年,才又有葉洪生〈武俠小說創作論初探〉的面世。

  葉洪生精研武俠小說多年,聲譽隆崇,所發表論述極多,包涵散論、專著、評點等,皆為武俠研究者的學術津梁;偶亦提筆為文,自創武俠作品,可謂身兼評論者與作者雙重身分。葉氏以其多年精讀功力,縱橫武林,從作者首先須具備的「充要條件」說起,提出了五項「基本」要件:

 (一)要具備一般文藝作家的起碼手段,且善於說故事;
 (二)要有豐富的想像力以及一定的推理能力;
 (三)要廣泛閱讀古今小說,特別是自唐傳奇以來迄今的俠義作品;
 (四)要熟稔民族習性,對於風土人情世故務須通曉和理解;
 (五)要能充分掌握武俠術語,加以靈活運用,進而演化創新。註11

  其次又補充了五項「高標準」,會通了歷來所有武俠名家的作品,一一詳論,而概括以「博覽群書與審美經驗」、「武藝美學與武術常識」、「民族形式與西化新潮」、「極限情境與英雄落難」四大子題加以申說,引據經典,開示法門,可以說是武俠小說創作論第一篇擲地有聲的論述,對本文啟迪甚深。在前賢金針已施的基礎上,本文嘗試取精用宏,再貫串己見──前賢所論,主要在強調「武俠小說該如何創作」,並指示出取徑之道,本文除了申說「該如何」之外,擬將重心置於「為何該如此創作」上,提供給有志於武俠創作的朋友作思考。

三、先從類型說武俠

  劉勰《文心雕龍˙序志》曾雲:「原始以表末,釋名以彰義。」武俠小說究究是屬於哪種類型的小說,這是我們「論文敘筆,則囿別區分」最重要的前置觀念。

  從文類的角度而言,中國通俗小說基本上有武俠、言情、歷史、偵探、科幻等五種重要的類型註12。類型劃分的意義,在於展示文類的特色、抽繹文類的規則,並藉文類間異同的釐析,呈顯出整個大類的共通趨向;同時,在共通的趨向下,個人的獨創性也才足以展現。註13

  這五種類型,基本分類原則是題材性的,武俠小說以「武俠」、言情小說以「愛情」、科幻小說以「科幻」、偵探小說以「案件」、歷史小說以「歷史」。不同的題材,往往就有不同的表現方式,這不僅僅顯示在小說主體的布局重心,甚至連人物、場景的設計,都將有所不同。

  以人物而言,偵探小說由於與「案件」有關,所以主要人物或多或少就必須與「犯案」或「破案」產生繫聯,因而具備觀察敏銳、心思縝密等的人物特質;而相同的場景,如客棧旅邸,在歷史小說中可能只是聊備一格,或僅僅具備投宿、打尖的功能,而在武俠小說中,由於俠客「仗劍行游」、「人在江湖」的特殊風格,除了食宿的基本機能外,也必須設計成許多「事件」的發生場所及江湖通訊的傳播中心。

  因此,題材上的類型劃分,不僅僅是「形式」上的,實際也規範了「內容」的表現。當然,通俗小說的各個類型,原就具有相互吸納、借用的可能,如將歷史、偵探、魔幻等揉合為一,在當代的武俠小說中屢見不鮮;而其中擷取自「言情」小說而來的「愛情」主題,更形成了武俠小說「俠骨柔情」的特殊風格註14。不過,既雲「武俠」,則「武俠」二字的主導性勢居最關鍵的地位。然則,何謂「武俠」小說?其類型特色又是如何?

  「武俠小說」是中國獨特的一種通俗小說類型,因此,劉若愚當初在為其中的靈魂人物「俠」定名時,就頗感棘手,勉強以「knight-errant」翻譯註15,其他也有以「knight」、「chivalrous」、「swordsman」命名「俠」的。依此,則武俠小說可以稱為「knight-errant novel」、「chivalrous novel」等等;而目前在台灣的一些武俠網站(如臺大)則以「emprisenovel」稱之,意謂著「勇者小說」。

  眾所周知,武俠小說塑造了典型的俠客人物,這也很容易使一般人傾向於以「俠」為武俠小說的類型特色,無論是所謂的「武+俠+小說」註16,或是「俠是靈魂,武是軀殼;俠是目的,武是達成俠的手段」註17的說法,大抵都是基於此而論定的。但是,從整個中國傳統的通俗小說視之,此說事實上是經不起考驗的,因為俠是歷史上恆見的人物,以俠為主要角色而撰寫的小說,雖然可以有〈趙太祖千裡送京娘〉、〈十一娘雲崗縱談俠〉等近似武俠的小說;也可以有《水滸傳》之類標榜「義氣」的英雄傳奇;但亦可以是強調「道術」而未必具有俠情的「劍俠」小說,如多數的唐、宋「傳奇」;更不妨是宣揚「節義」的道德訓誡小說,如《石點頭》中的〈侯官縣烈女殲仇〉;而鄒之麟的《女俠傳》雖以俠為名,其中所強調的「任俠」、「游俠」、「節俠」等,實際上卻與一般男俠所標榜者相去絕遠。註18

  事實上,俠的定義一直隨時代流轉而變化,各時代小說中的俠客面貌也分歧難定,絕無法當作一種類型劃分的標準註19。前述的說法,具有濃厚的規範性意味,強調的是主觀的「優秀的武俠小說所應具備的條件」,而非客觀的類型劃分,畢竟,即使不存在真正理想性十足之俠客的武俠小說,也還是武俠小說。

  嚴格而論,武俠小說的類型特色,在於其「武」的成分、「歷史性(古代性)」及其特殊虛構而成的「江湖」場景。宋今人所指出的武俠小說背景「時在數百年前」、「使用刀劍為主要武器」,這點是顛撲不破的。蓋武俠小說基本上以俠客「藉武行俠」為情節主線,「武」(武功或武藝)不僅是俠客防身護體、行俠仗義、快意恩仇的憑藉,甚至成為裁斷是非善惡的最終法則;武功是俠客精神的外現,武功強弱,決定了俠客的豐采與氣度,決定了讀者心目中俠客形像的尊崇與偉大。以金庸小說為例,喬峰在聚賢山莊酣暢淋漓、悲壯豪邁的一戰,如果不是因為武功高強,絕無法展現如此宏偉的氣魄,而其後的慘烈自戕,也不會讓人如此欷歔遺憾;韋小寶可能因機智聰穎、嘻笑胡鬧,會獲得某些讀者的喜愛,可是不學無術,無武無藝,終究無法讓人欽仰崇敬。因此,學武過程的艱辛與堅毅,往往也成為武俠小說摹寫俠客形像的重心註20。然而,武功的的強弱,是要藉對敵的方式呈顯的,俠客的寶劍必當出鞘,更須與敵手當面對決,才能完成俠客的「事業」。

  在此,武俠小說中的「武」,從武器的角度而言,就必須是古代的「冷兵器」,一旦出現「熱兵器」,武藝再高明的俠客,也將無用武之地。一般而言,所謂的「今古」之分,在武俠小說中可以用「兵器」為斷限,因此,武俠小說的事件時代,自然必須遠推向槍砲尚未發明,或者仍然可以藉人力防衛的「古代」了。即此,武俠小說與歷史掛鉤,在某種程度上,不妨說是歷史小說。不過,武俠小說儘管可以藉「歷史」為背景,整個小說的主線卻依然在「武」,尤其是以中國傳統武術或從道家(道教)吐納修練原理轉化而來的「武功」。

  在中國歷史上,具備「武功」的人物所在皆有,以這些人為小說主角,甚至在情節中增添若干「武打」場景,固然足以為英雄或俠客傳神寫照,而未必即是武俠小說,《水滸傳》或〈宋太祖千裡送京娘〉、〈楊溫攔路虎傳〉之所以只能是武俠小說前身的「俠義小說」,而不能說是「武俠小說」,正在於其江湖場景的摹寫,過於「真實」,而缺乏虛構與想像。

  武俠小說的江湖,是一個虛構的想像空間,誠如葉洪生所雲,武俠小說是虛構的「成人童話世界」註21,在這個世界中,原來錯綜複雜的政、經、社會關係,一方面被化約成簡單的概念,如正義與邪惡的對立、恩怨與情仇的劃分,自給自足地呈顯出此一世界的規律;但一方面卻又以模擬的方式,呈顯了現實世界的種種面相,成為現實世界的一個縮影,其中複雜的人性,一一具現。

  通常,我們以「江湖」或「武林」註22來稱呼這一個世界。一如「文林」、「文苑」之為文人社會的通稱,「儒林」為儒者自成一格的領域,「江湖」則是武俠小說人物活動的場域。然而,此一場域,雖自現實世界中脫胎而出,卻是純粹虛構的,在現實世界中根本不存在。關於這點,陳平原很扼要的指出,「小處寫實而大處虛擬,超凡而不入聖,可愛未必可信,介於日常世界與神話世界之間,這正是所謂寫實型武俠小說中『江湖世界』的基本特徵」註23。事實上,武俠小說正以此「虛擬的江湖」,與其他小說類型作了明顯的區隔。

  換句話說,民國以來的武俠小說基本上所呈顯的共通特徵有三個:一是「以武為主」,二是「歷史性(古代性,時在晚清以前)」,三是「虛構的江湖」;欲寫武俠小說,自勢不得不以此為基礎而展開,這是前提,也是「規矩」,否則寫得再好,也無法歸類為「武俠」。此正如今人欲寫古代的近體詩,必須嚴格遵照律詩、絕句的格律一樣,否則就不是近體詩了。《孟子˙離婁》雲:「不以規矩,不能成方圓。」正說明了此一道理。

  當然,「規矩」不是死板的、僵化的,清初的魏禧曾謂:「規矩者,方圓之至也。至也者,能為方圓,能不為方圓,能為不方圓者也。」註24在前述的「規矩」中,神明變化,自在其人,金庸宗師、古龍鬼才,於此皆遊刃而有餘。

四、觀乎千劍以識器

  武俠小說之所以強調「武」,是因為「武」在武俠小說中占有絕對重要的地位,幾乎多數重要的武俠小說情節模式都與「武」相關註25。前文提到過,武俠小說的「武」,屬冷兵器(包含白打搏擊)的範疇;而在中國傳統的「十八般武器」中,則以「劍」為最具文化意義及像徵的兵器。劉勰《文心雕龍˙知音》謂:「凡操千曲而後曉聲,觀千劍而後識器。故圓照之像,必先博觀。」「博觀」,無疑是欲「揮毫興霧靄,仗劍入江湖」的先決條件之一。

  劍的鑄、煉過程,是相當繁複的。基本上,「鑄」與「煉」不同,「鑄」是開模製造,從製範(以土為模)、調劑(銅、錫比率)、熔煉(燒冶)、澆鑄(注模)到最後加工(磨刮、砥礪、開刃)註26;「煉」主要指「淬煉」(三十煉、五十煉、甚或百煉),需反覆鎚打緞煉,並一次次的「淬火」(以冷水、尿、脂肪冷卻鐵塊)。無論鑄、煉,都需具備豐富的礦物、冶煉、化學、工藝等知識與技藝,並有堅毅的意志力不可。唐人賈島〈劍客〉詩雲:「十年磨一劍,霜刃未曾試。今日把示君,誰有不平事?」賈島是以推敲、苦吟聞名的詩人,故「十年磨一劍」未免誇張,但也真可顯出文學創作與鑄煉劍器一般,真積力久之功,是成功的唯一途徑。蹞步千裡、小流江海,多學而識之,正是「博觀」之要。關於這點,可分三個層面來說,一是今古武俠作品的通讀;二是傳統歷史、文化、思想典籍的博覽;三是東、西洋文學作品的借鏡。

  自司馬遷《史記˙游俠列傳》以郭解為主,刻意游揚「游俠」的行事與人格之後,有關俠客的事跡,歷來傳述不斷,從正史、雜記、文人傳記到詩歌、戲曲、小說,燦然備載,雖取捨不同,而俠文化浸潤深遠,已成為小傳統中足以與儒、釋、道三家頡頏的一支,尤其是白話章回小說的普遍流傳,俠種深植,早已入於民心。

  自「武俠」肇興以來,藉武形俠,從民國舊派到港台新派,更結合了中國傳統武術、儒釋道三家思想,佐以當代思潮、社會脈動及新興寫作技巧,創造了為數高達四、五千部的武俠小說,而其間名家,如北派五大家、金庸、古龍、司馬翎、臥龍生、雲中岳,乃至現今備受矚目的黃易、九把刀,精采絕豔,競領風騷,自是欲從事武俠小說創作者「取法乎上」的「第一義」。儘管這些作品篇幅厚重,欲通讀力有未逮,而梳理源流、窺察新變、借鏡風格、厚植根柢,則是多多而益善,既可「謝朝華之已披」,亦可援以「啟夕秀之未振」。

  武俠小說發展至今,已是最能展現中華文化特色的文類之一,無論是武學、歷史、思想乃至琴棋書畫、茶酒花藝、醫蔔星相等,皆可藉武俠小說融冶表現,而展示出中華文化的深厚內涵。葉洪生在〈武俠小說創作論初探〉中,曾特別指出:

  ────作者的知識面越廣越好,在文、史、哲各方面均應具有一定的素養;若能兼攝「六藝」及琴、棋、書、畫乃至醫、蔔、星、相等雜學者尤佳。

  ────作者對於涉及邊疆民俗風情的「四裔學」應有所考究,不可隨心所欲,向壁虛構,指鹿為馬。

  ────作者應具備基本武術常識、掌握武學原理,始能詮釋並發揮「武藝美學」之奇正與虛實。註27

  有關這點,我們從諸多武俠名家所展現出來的成果中,可以獲得印證。如還珠樓主在《蜀山劍俠傳》系列中以其豐富的「內典」(佛道經典)知識,將劍仙世界描摹得瑰怪綺麗、變化莫測;金庸巧妙運用史事,幾部長篇巨作,寫得氣魄宏偉,而《笑傲江湖》之論酒、《天龍八部》之論茶花、《神鵰俠侶》的朱子柳融書法於武學,則巧妙的藉用了傳統文化;司馬翎雜學豐富,既有《帝疆爭雄記》裡柳慕飛的以詩詞歌賦入武學,又有《掛劍懸情記》裡花玉眉的「陣法之學」、《丹鳳針》中雲散花的「忍術」、《飛羽天關》中李百靈的「勘輿之學」,都足以為其小說內容生色;至於雲中岳,則以其豐厚的明清史學、四裔學,「以復古當寫實」註28,逼真的呈現了小說裡明清社會場景,並展現了他濃厚的人道關懷。

  武俠小說之借鏡於東、西洋文學作品,梁羽生的《七劍下天山》參考了英國女作家伏尼契(Ethel Lilian Voynich)的《牛虻》(The Godfly)、金庸《雪山飛狐》裡「胡斐的那一刀究竟會不會砍下去」的懸疑,借鏡了西方「獅子或美女」的手法,至今猶為讀者所津津樂道。古龍在這方面表現最為醒目,無論東西洋的文學作品、電影、漫畫,如《浣花洗劍錄》借重於日本吉川英治等人的「劍客小說」、《楚留香》規法西方007電影中的詹姆士˙龐德、《流星蝴蝶劍》取《教父》為藍本,又擷用日本小池一夫的《帶子狼》等皆是。至於大量利用電影場景跳接的蒙太奇、意識流手法,隨筆點染,都能取精用宏,既配合了社會的脈動,更為武俠小說重開生面。在目前武俠小說創作面臨瓶頸的階段,如何善於借重新的敘事手法來鋪衍小說情節,無疑是武俠小說後續有無發展的一大關鍵。黃易《尋秦記》、九把刀《功夫》之乞靈於科幻,「溫世仁武俠小說大賞」第一屆得主吳龍川《找死拳法》之以順寫、逆寫雙向手法(順寫從封面方向閱讀,逆寫從封底開始,最後在書中卻能交融一處)創作,已頗引起新新讀者的青睞,也正顯示出此一借鏡的必要。

五、武俠創作須「三通」

  武俠小說屬「通俗」的一環,所謂「通俗」,可從三個層面來說,就作者的角度而言,須「通曉風俗」,掌握整個社會的脈動、悉知不同讀者的閱讀心理機制;從讀者的角度而言,須「溝通於俗」,獲得社會大眾的喜愛、青睞,以最容易為讀者領會、接受的形式展現出來;就作品本身而言,則須能「通行於俗」,突破各種年齡、性別、教育、地域的差距,而具有某種程度的「普遍性」。就此「三通」而論,毫無疑問的,讀者居於個中核心,是所有通俗文學作品的試金石、檢驗劑,不能掌握多數的讀者,就不可能「通俗」。

  然則,現今的武俠閱聽大眾具有何種特色?作者須以何種創作的手法、內容吸引閱聽大眾的心目,從而使作品能在當今,甚至未來的社會中繼續流通、遠傳?
  
  在此,武俠小說創作者必須先「通曉」、「認清」以下幾個事實:

(1) 閱聽大眾的結構在當今迅速而劇烈的社會變遷下,已有非常巨大的改變,儘管武俠小說的閱讀門檻極低,只要有中學程度,基本上即可邁入武俠小說的世界,但由於學業、工作及生活的壓力,純粹以休閒、娛樂為目的而閱讀的人已日漸減少,創作者所面臨的是相對的小眾、少數。

(2) 純文字的魅力、感染力,已逐漸消褪,讀者已無法集中心力作精密的閱讀,連篇累牘,動輒百萬言的長篇時代已經過去,「輕薄短小」的型製,已成不可逆轉的主流,圖像、影音化的可能,勢須在提筆創作之前就予以規劃。

(3) 當代的閱聽大眾的資訊接收管道極其豐富,許多武俠小說慣見的「情節」模式,早已為讀者所熟稔,作者必須改絃更張,立於潮流之先,作新的開創。

(4) 社會的步調極快,作者必須適切的掌握小說的節奏,予之應合,不宜故步自封,亦不宜實驗性過強。

  即此,武俠小說的創作者提筆寫作之際,須謹記以下諸原則:

(1) 在觀念方面,宜廣不宜窄,武俠小說的創作,孕涵著未來無限發展的可能,已非單純的文學創作;一篇作品在構思之際,就須考量到未來與電影、電視、漫畫、電玩的可能結合,金庸、古龍、司馬翎、黃易等名家姑無論矣,《墨香》註29的鵲起,展示了武俠小說創作多媒體結合的契機。

(2) 在形製方面,宜短不宜長,字數最多不要超過15萬字,如果覺得故事有必要拓展,不妨取法古龍「楚留香」、「陸小鳳」、「七種武器」的方式,以單一(數位)主角或某一主題貫串,既可以獨立成篇,連綴起來又可為一整體。

(3) 在內容方面,宜新不宜舊,須揚棄情節舊套,自我開創。類似宋今人所說的「書中人物分正邪兩派,最後正派勝而邪派敗」、「男主角允文允武,英俊仁厚,武功高強;女主角美豔多情,武功亦高或更高」、「特別強調武功、體能、靈丹、秘笈」;或是習見的「仇殺/孤雛餘生/奇遇/復仇」等模式,已經成為陳腔濫調,應極力避免。即便是眾人所熟悉的電影(如《回到未來》、《魔戒》、《駭客任務》、《功夫》)情節,也不宜過度模仿。

(4) 在節奏方面,宜快不宜慢,儘量避免過多外在場景或人物服飾的詳盡描繪;插敘或回溯的手法,往往會拖緩節奏,亦應少用。文字運用應簡單明白、乾淨俐落;場景的變換,可使用電影蒙太奇的手法,以製造緊湊、懸疑的氣氛。

  以上所述,「武俠類型特色」的掌握,主要是針對題材而言,重點在於如何寫出一部道地的「武俠小說」;「博觀廣覽」是針對作者自身創作能力的培養而言,重點在於自我知識、根柢的增厚;「三通」則是針對一般性的原則而言,從確切知曉到讀者、社會的需求與變化,到觀念、形製、內容以及節奏的掌握,有宜有忌,有方(方向)有法(原則),基本上皆屬作者在寫作提筆之先應有的認識,但都還未具體談到「如何創作」的問題。

  有關創作的具體方法或細節,所謂「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」,靈心妙用,隨處點染,原本是可授而不可傳的,但本文既以「金針」為題,自然也應明示金針,作為初學津梁,而進一步期待有心創作武俠小說者「開草冶鐵,抽線造針」。

六、冶鐵造針鏽鴛鴦

  中國古代教人作文,有所謂、「鳳頭豬肚豹尾」註30、「起承轉合」註31之說,雖是言簡意賅,但也模糊籠統,只講原則,而未開示出「如何」方能美麗、浩蕩、響亮,或如何起承,如何轉合的具體方法,不免讓人無所適從。烏拉圭名詩人胡安˙卡洛斯˙.奧內蒂(Juan Carlos Onetti)曾說:「自從人們開始寫小說起,所有小說都是由故事、主題和人物構成的。」註32武俠小說亦復如此。在此,筆者擬從小說「情節的設計」、「人物的摹寫」以及「主題的呈現」三個方面作具體的解說。

(一)武俠小說情節的設計

  武俠小說屬通俗小說的一環,通俗小說,尤其是中國傳統的通俗小說,向來以「說故事」吸引讀者,正合佛斯特(Edawrd Morgan Forster)所宣稱的「小說的基本面即故事」註33。只是,這裡所謂的「故事」,與佛斯特「一些按時間順序排列的事件的敘述」註34的定義稍有不同,指涉的是「由一些按時間順序發生的事件之總合」。「事件」與「事件」之間關聯性的敘述,即是「說故事」,亦即是所謂的「情節」。因此,小說情節的設計,首先就是要凸顯出「事件」。

(1)選定描述事件的方式和描述事件的人

  「事件」是透過小說中人物的行動完成的,有起有迄,時序分明,也通常具有明顯的因果關係與邏輯性。事件有開端、發展、高潮到結局,在這裡,牽涉到兩個問題:(1)我們怎麼來描述此一事件?(2)誰出面來描述此一事件?
  
  單一的事件可以成為一個故事,以清人湯用中《翼駉稗編》的〈劍術〉一篇為例:

  歙吳豐南,奇傑士也。富而任俠,工擊刺,尤深劍術。客遊楚南,一日,有翁偕少女造門。女可年十五,儀態萬方,溫柔中凜若霜雪。具述來意,求較劍術。吳欣然期會於郎官湖上。

  吳往,女已先在。兩劍相躍,上下盤挐,雌霓雄風,倏離倏合,觀者為之目眩。良久,吳遽跳出圈地,呼曰:「止!止!」女乃收劍,微笑曰:「君亦大不易,毋怪吾師嘖嘖不置也。」吳詰蹤跡,與女同師。固邀過寓,詰姓名,不言,贐之金,亦不受。遂別去。

  後吳傳藝甚廣,獨不言劍法,恥作第二流矣。

  這是個單一事件構成的故事,其結構可化約如下:「(1)吳生遊楚南─→(2)翁、女登門約戰─→(3)決戰,女勝─→(4)吳生不言劍法,作者是以第三人稱全知的觀點,依時間的順序,由自己來描述的,而主題則是在強調「一山還有一山高」。

  事實上,針對這個事件,我們可以用不同的視角、人稱,調動其原有的敘述順序,選擇不同的人物來敘說這一事件,而表現相同(或不同)的主題。在這裡,作者可以騰挪的空間是很寬廣的,換句話說,選定描述事件的方式和描述事件的人,是我們設計情節的第一步。

(2)訂定故事主線

  武俠小說的故事通常是由一連串的事件組構完成的。事件與事件間的有機、邏輯組合,就是情節。我們可以依據不同的脈絡(如人物的行動、物件),定出主線,將相關的事件組合成「事件線」,如古龍小說《大人物》的第一章,以紅絲巾為意像串連了秦歌、田思思,因秦歌在虎丘一戰成名,引發了田思思的英雄崇拜;第二章開始,就以田思思欲效法梁山伯與祝英台,女扮男裝尋找他心目中的英雄為主線,展開了一連串的故事。再如古龍的《陸小鳳傳奇》,先以四個人物的事件為引子:熊姥姥、老實和尚、西門吹雪、花滿樓,後面則以陸小鳳為主線開展,陸續寫了好幾個故事。

  通常篇幅較大較長、人物較多較雜的故事,情節設計會需要多線發展,如金庸小說《天龍八部》,以段譽、喬峰、虛竹為主線,將三段「事件線」交錯運用,最後再於書末匯合。金庸採取的是第三人稱的全知觀點、順時序的敘述模式,但實際上也可以改用其他的觀點與模式。如果以黃易《大唐雙龍傳》來比較的話,也許會更清楚。《大唐雙龍傳》的主線是寇仲和徐子陵(雙主線),除開寇仲與徐子陵同時出現的場面,黃易的敘述模式,就是以寇仲和徐子陵的主線交互穿插的,而在交互穿插時,打破了原有的時間順序。如果要改寫金庸的《天龍八部》,顯然也可依此方式。

(3)伏線、懸疑的妥善安排

  事件與事件間的聯繫,必須環環相扣,「不能盡說」,也「不能說盡」。所謂「不能盡說」,就是不能將前因後果及未來的發展可能,和盤托出,以致讀者完全知曉其內容。作者需在前一事件中預留線索,以供下一事件運用,這就是伏線。如古龍在《陸小鳳傳奇》的結局,霍休原本勝券在握,卻因機關突然失靈而遭到挫敗,古龍輕筆點出上官雪兒所看見的「摘野菜的老太婆」,這個老太婆是誰?古龍預留了伏線,讓下一部小說《繡花大盜》中神奇百變的「公孫大娘(熊姥姥)」大顯身手。所謂「不能說盡」,就是在敘述事件時,不一定要將事件做完整的描述,故意留下一些空白,製造懸疑感。以古龍的《決戰前後》為例,有「青衣樓」,有「紅鞋子」,但到底有沒有「白襪子」這樣的組織?古龍完全不說破,利用「老實和尚老實不老實」的疑問,製造懸疑,連讀者都提吊著一顆心,亟欲得知詳情。小說情節欲吸引人注意,必得有伏線和懸疑,武俠小說亦復如此。

(4)小說開篇與情節變化

  武俠小說的篇幅向來居所有通俗小說之冠,如此加長的篇幅,在當代快節奏的社會中,欲期待讀者耐心閱讀是相當困難的,筆者常思考,例如金庸的《射鵰英雄傳》開篇,先是一大段「張十五說書」,緊接著又是楊鐵心、郭嘯天兩家罹禍,一直到江南七怪與丘處機賭勝、郭靖被七怪收為徒弟,已花了兩回半的篇幅,主角郭靖還沒正式登場,從前述「鳳頭」的理論看來,其實是不太簡明扼要的,若非是金庸的名氣,恐怕不見得有如此大的吸引力。在過去社會生活節奏緩慢的時代,讀者可能還願意耐心閱讀、逐字逐句咀嚼,從而發現金庸文字的魅力,但是否合於當代的脾味,恐亦在未定之天。

  武俠舊派小說時代如還珠樓主的《蜀山劍俠傳》,如今讀之,總覺得沉緩、濁重,難以一氣呵成,正因如此。因此,當今欲創作武俠小說,須在開篇即以有力、簡要、吸引人的事件領頭,在一剎那間就凝聚讀者的目光。在武俠小說作家中,古龍是最擅長開篇的,如《楚留香傳奇》一開篇即以「聞君有白玉美人,妙手雕成,極盡妍態,不勝心嚮往之。今夜子正,當踏月來取,君素雅達,必不致令我徒勞往返也。」模仿亞森羅蘋探案的出場方式,將「盜帥楚留香」的性格、行事作風及未來故事的發展作了簡明扼要且吸引人的概括,很具有魅力。

  武俠小說,前賢已發展出甚多的內容及橋段,如今創作,能避則避,務必令情節多所變化,才具有吸引力,只將丁永強所說的15個核心場面交互運用,顯然是無法再饜足讀者了。如何才能使情節有變化?簡而言之,就是掌握「情理之中,意料之外」八個字。具體來說,在創作的過程中,作者必須先擬定幾種以上發展的可能,從中挑選出最未有人據以表現的一種。以武俠小說常見的「劫鏢」事件而言,可以有「成功」、「失敗」、「成而又失」、「失而又成」、「表面上成而實際失」、「表面失而實際成」、「假劫真護」、「假護真劫」、「護中有劫」、「劫中有護」,甚至整個「劫鏢」都是晃子,種種不一的情節處理方式,我們可以依據劇情合理的發展,作適當的選擇,如果劫鏢就僅僅是「鏢貨」被劫,固然也可以發展出一個故事,但顯然就變成「老套」了。

(二)武俠小說人物的摹寫

  人物,是小說主要的組成部分,廣義而言,不僅包含了「人」及「擬人化的物」,同時也涵攝了附屬於此一「人」或「物」的「相關配備」註35,從小說的結構看來,「人物是小說的主腦、核心和臺柱」註36,已是論者的共識了。

  有關小說中人物的設計、分析,佛斯特曾提出過「扁平人物」(flat character)、「圓形人物」(round character)的區別,前者「有時被稱為類型(types)或漫畫人物(caricatures)。在最純粹的形式中,他們依循著一個單純的理念或性質而被創造出來」,「真正的扁平人物十分單純,用一個句子就可使他形貌畢現」註37;後者則「無法以一句簡單語句將她描繪殆盡」,「她消長互見,複雜多面,與真人相去無幾,而不只是一個概念而已」註38。佛氏的區分法簡單明瞭,因此廣為批評家接納;但因為佛氏在討論時強調「扁平人物在成就上無法與圓形人物相提並論」註39,且有意無意間有「抑扁揚圓」的趨向,極易讓人忽略了「一本複雜的小說常常需要扁平人物與圓形人物出入其間」註40的事實,故也有論者表示不滿,從而提出另一種「尖形人物」予以補充。馬振方《小說藝術論稿》以佛氏理論為基礎,定義此「尖形人物」的特徵:

  如果用一句話或一個詞語概括的並非人物的全部特徵,而只是其最突出的特徵;如果這種特徵的強度不僅遠遠超過這個人物的其它特徵,而且明顯地超過生活中人的同類特徵。換句話說,這種特徵不是一般的「突出」,而具有某種超常性,因而帶有不同程度的漫畫化色彩和類型性特點,那麼,這種人物就是尖形人物。註41

  基本上,「尖形人物」之所以刻意被拈出,導因於在佛氏提及的許多「扁平人物」中,實際上亦多所變化,未必只是一個單純概念的化身;儘管相較於「圓形人物」,「扁平人物」缺乏變動不居的性格,未隨情節的變化而有思想、觀念甚至性格的轉換,但就個別的角色而言,卻也因其所置身的各個不同場合而各具不同的姿態。

  有關這三種類型人物,我們可藉金庸小說《天龍八部》中的「四大惡人」來作分析。「四大惡人」是金庸以「惡人」概念創造的人物,卻未必全屬於「扁平」人物,其中好色的雲中鶴比較像扁平人物,蓋好色、陰狠、自私自利,本就是金庸為他量身訂做的性格,而自始至終,雲中鶴也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,的確是「窮兇極惡」;四惡之首的段延慶心懷怨憤,企圖以陰險卑鄙的手段報仇雪恨、恢復王位,尤其是欲以「逼迫亂倫」的手段徹底摧毀段家的道德形像,可稱得上是「惡貫滿盈」。但最後段延慶由於情節中巧妙的設計,得知他與刀白鳳、段譽的關係,遂爾徹悟,應屬圓形人物。葉二娘「無惡不作」,殘害無辜的襁褓孩童,令人髮指,但最終則因虛竹的出現,使她為惡的前因後果完全揭曉於讀者面前,亦具有圓形人物的特徵;南海鱷神雖是「凶神惡煞」,而在他表面的兇惡中,作者卻另外描摹了他信守諾言、尊師重道的一面,則是屬於尖形人物了。

  在武俠小說中,扁平人物通常以概念化的方式出現,良善者、為惡者、忠誠者、背叛者、富者、貧者、商者、士者、強者、弱者,不一而足,往往可以依其行為、身分、職業、地位、處境,作概念式的化約。這些人物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無足輕重,但往往是不能或缺的,如小說中扮演「受援助」角色的弱者、欺壓良善的強者,缺少了他們,初出江湖行俠仗義的俠客就沒有展現豐采的機會。

  有時候,若干扁平人物也可以有吸引讀者的表現,如金庸《射鵰英雄傳》中南帝左右的「漁樵耕讀」,可歸類為「忠誠」一類,但由於他們展示了武林人物而具有特殊的「職業形像」,故也格外引起重視和模仿。尤其是金庸《笑傲江湖》中的「桃谷六仙」,分明是屬「天真者」的扁平人物,但卻以其戲謔式的造型、荒謬式的言行,儼然成為書中關鍵性的角色,我們實在很難想像《笑傲江湖》中如果缺少了「桃谷六仙」會減少多少的閱讀興味。

  以此可知,即使是書中配角、閒角的扁平人物,也可以「小兵立大功」,未必會遜色於圓形人物。有關這點,陳墨在分析金庸《天龍八部》中那位只出場一次的「緣根」和尚時,就有非常深入的剖析,不妨參看。註42

  事實上,多數武俠小說中的主角,也是扁平人物,如古龍小說中備受讀者青睞的楚留香,在書中所展現的特色,就是風流瀟灑、武功高強;金庸筆下的郭靖憨厚忠直、堅毅沉穩,一樣可以成為武俠小說中的風雲人物。

  相對之下,武俠小說中的圓形人物反而較少,金庸小說《天龍八部》中「喬峰/蕭峰」的前後對照,是很典型的圓形人物創作方式,在一連串強大的外在壓力衝擊下,尤其是「聚賢莊」一戰,金庸成功的將蕭峰塑造成武俠小說中難得一見的「悲劇英雄」,而整部小說也因此而具有磅礡雄偉的氣勢。司馬翎的《纖手馭龍》則是藉一連串的江湖歷練,將性格厚實忠懇的主角裵淳,逐漸琢磨、淬礪,終於成為一代大俠。

  尖形人物在武俠小說中是最值得進一步發揮、開展的人物。金庸《鹿鼎記》中的韋小寶,無疑就是最凸出的一個。韋小寶這「傢伙」,是市井混混出身,口舌便給、反應靈活,行事以利己為優先,對所謂的「義氣」雖「心嚮往之」卻未必凜然恪守。金庸將他從揚州妓院北調至皇宮內院,雖然很反諷的讓他事事順遂,進而建立了「不世功業」,但卻也讓他面臨到種種的「抉擇」難題;而就在這個「抉擇」中,金庸立體化的凸顯了這個「傢伙」合理的反應、思維,從而豐富了他的「人性」。他不是那種到最後會有徹悟或巨大轉變的的圓形人物,雖然自始至終還是一副活脫脫的小寶面目,但卻也不是「一以貫之」,經常會有內心的掙扎與衝突,這就是尖形人物的典型表現。

  人物是小說的主腦,在此一文字結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,無論是扁平、圓形、尖形,都必須有適如其分的表現,一個都不能輕忽。如前所述,從宋今人到古龍、金庸等人,都一直強調「人性」的重要,「人性」是什麼?就是人的正常、合理的反應。在摹寫小說中的人物時,最重要的是將任何一個角色都依據其身分、地位、作用,作合理的描寫,將他們視為一個「人」看待,某種性格的人,在某種情境下會有如何的表現?為何會有如此的表現?此一表現可能激起的回應為何?能掌握到此一原則,就可以說是「雖不中亦不遠矣」了。至於在實際創作時人物的設計方面,以下幾個重點是必須加以重視的:

(1)人物性格的鮮明化:一部小說裡通常有許許多多的人物,無論是哪種人物,都必須擁有自己的鮮明性格,從說話、動作到思維,甚至兵器、武功的展現,都要有自己的特色。

(2)人物性格的多樣化:小說中的人物不宜有類似性格的人物,出現了老頑童,就不宜有桃谷六仙,也不宜有韋小寶,以免彼此重疊。尤其是組群式的人物,「七大門派」固然應該各有風格,「四大惡人」也必須同中有異,互作區隔。

(3)人物性格的對照性:一陰一陽,剛柔互濟,有忠厚質實的郭靖,就必須搭配靈巧活潑的黃蓉;有猶疑依違的張無忌,就要有果斷明快的趙敏,正如《水滸》中的宋江、李逵,《說岳》中的岳飛、牛皋。

(4)人物行動的合理性:人物的行動,必須以其性格為基點,考量其身分、地位,配合情節而作開展。冷靜的人不會衝動,奸惡的人不會突發善心,掌門人不會打前鋒,客棧夥計一定要先於掌櫃出場;令狐沖會因缺乏路費而去敲詐白剝皮,而郭靖、張無忌、蕭峰等人,則肯定不會、不願、不屑為之,如是韋小寶,則絕對不會只敲他這麼一點點。

(三)武俠小說主題的呈現

  讀者閱讀武俠小說,與閱讀一般典雅的現代小說不同,感官(包含了情感、欲望)上的滿足,往往遠勝於人生道理、生命安頓的啟示或引導;而武俠小說通常將場景布設於古代,更無關於社會現實黑暗面的揭露或批判。長篇巨構的武俠小說,多數以情節的曲折變化及人物的靈活生動取勝,鮮少會去刻意強調小說的主題,至多不過凸顯出「正義必然戰勝邪惡」的道理而已。

  不過,這並不意味著武俠小說不必或不能呈現某種主題。金庸的《笑傲江湖》就是一部主題格外鮮明的作品,儘管金庸宣稱「這部小說並非有意的影射文革,而是通過書中的一些人物,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像」,但他也自道「寫《笑傲江湖》的那幾年,中共的文化大革命奪權鬥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,當權派和造反派為了爭權奪利,無所不用其極,人性的卑污集中的顯現,我每天為《明報》寫社評,對政治中齷齪行逕的強烈反感,自然而然反映在每天撰寫一段的武俠小說之中。」註43很明顯的是具有政治批判意味的,即此也就是《笑傲江湖》的主題,只是由於其所描寫的「權力令人腐化」現像,是具有普遍性的,故能擺脫一時一地的局限,而上升到永恆性的高度,使這部小說具有更深刻的意義與價值。

  鮮明的主題,有助於作品的深化,這是我們從《笑傲江湖》書中可以獲得印證的。但是,過於強調主題,有時也會形成一種限制,適得其反,削弱了情節應有的張力。古龍後期的作品,往往欲刻意強化主題,1971年的《大人物》,藉懷春少女田思思追尋夢中情郎秦歌的過程,在美麗浪漫的憧憬破滅後,才赫然發現,時時跟在他身後呵護、撫慰他的楊凡,才是她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最佳對像,頗有「眾裡尋它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」的領悟,主題已呼之欲出;其後「七種武器」註44系列的主題意識更為鮮明,「長生劍」、「七巧鳳凰碧玉刀」、「孔雀翎」、「多情環」、「離別鉤」、「霸王槍」等,固然是威力莫測、人所難當的武器,但真正能撼動人心的,卻是「笑」、「信心」、「誠實」、「仇恨」、「離別」與「勇氣」,如《孔雀翎》謂:「無論多可怕的武器,也比不上人類的信心。所以我說的這第二種武器,並不是孔雀翎,而是信心!」《多情環》也說:「仇恨本來就是人類最原始的情感。很可能就是其中力量最大的一種,有時甚至可以毀滅一切。所以我說的第五種武器,並不是多情環,而是仇恨。」整個「七種武器」系列,可以說就是環繞著此一種題而展開創作的,而其中有好有壞,太拘泥於主題的,如《長生劍》等前四部,有點類似八股作文,扣題太緊,反而削減了故事的張力,表現平平,而《多情環》、《離別鉤》則能於題旨之間縱橫自如,情節精采、人物深刻,相當可觀。高庸的《天龍卷》也可視為具有鮮明主題的力作,作者企圖打破武俠小說競相爭奪武林秘笈的模式,讓主角江濤在獲得武林秘笈「擎天七式」的劍譜後,廣為印製、散發通衢,寖至可以人手一冊,「文體反諷」的主題甚為深刻,只可惜為德未卒,後來又出現了其他拳、掌、指等各具七式的秘笈,等如是作繭自縛了。

  欲於武俠小說中置放主題,平心而論,從前述有成有敗的例子中可以得知,是頗為不易的。不過,筆者在前文中已強調,武俠小說的形製,已有必要從長篇縮減為短幅,短幅的武俠小說,情節的鋪敘不可能過於曲折變化,因此,主題適度的加入、強調,反而是可以增加小說深度的一種方式,而且也可以拓展武俠小說原有的「純屬娛樂」的功能,將社會批判、時政諷刺等主題納括在內,徐錦成在《方紅葉之江湖閒話》中,就作了類似的嘗試,個人認為是相當成功的。

  武俠小說的創作,看似容易,實際上執筆,卻又困難重重。本文以「金針」為題,是以個人在武俠小說閱讀、批評上的經驗為基礎,揉合前賢的論述,欲仿古人施度金針的旨趣,略作指引;但眾所周知的,寫作與評論是兩個不同的範疇,欲以金針度人,評論者所述,顯然就不如實際創作者的「夫子自道」來得親切有味,因此,本文大體上可以定位在「示初學以門徑」上,實際創作的體悟,就只能由讀者從自家金針繡織的過程中領會了。同時,短短小文,自然無法鉅細靡遺的詳論,初不過舉其大要而已,希望能對未來有關整個武俠小說創作論的推展、研究,具有拋磚引玉的作用。



2007/5/23林保淳於木柵說劍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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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1:如清初金聖嘆〈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〉即謂:「僕幼年最恨『鴛鴦繡出從君看,不把金針度與君』之二句,謂此必是貧漢自稱。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計耳。若果得知金針,何妨與我略度?」(林在乾主編《金聖嘆評點才子全集》,北京:光明日報出版社,1997,第二卷,頁13)相對地,欲以金針示人者,亦不在少數,如張竹坡《皋鶴堂評點第一奇書金瓶梅》,特意拈出「冷熱金針」,認為「如此妙文,不為之遞出金針,不幾辜負作者千秋苦心哉!」(《第一奇書˙竹坡閒話》,台北:裡仁書局,1980,頁7)
註2:《五燈會元》卷14,〈寶峰惟照禪師〉載:「上堂:『伯夷隘,柳下惠不恭,君子不由也。二邊不立,中道不安時作麼生?』拈拄杖曰:『鴛鴦繡出從君看,不把金針度與人。』」
註3:相關的評論,參見拙文〈民國以來「武俠小說研究」評議〉,收入《古典文學》第13集(臺北:學生書局,1995年9月),頁259∼288。
註4:原載1923年7月21日《小說日報》,收入芮和師等編《鴛鴦蝴蝶派文學資料》(福州:福建人民出版社,1984),頁23。
註5:原載1923年11月《紅》第2卷第13期,見《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》,頁25。
註6:真善美出版社於1950年成立,最初以出版丹道、仙學、養生、武術等書籍為主,在道家、道教叢書的刊刻、流傳上,頗得時人重視;1954年開始出版武俠小說,以成鐵吾的歷史武俠名著《年羹堯新傳》打頭陣;1974年,宋今人萌生退意,急流湧退,發布了〈告別武俠〉一文;但實際上仍陸續有少量作品面世,直到1977年底,才正式宣告結束社務。
註7:真善美出版社徵稿啓事屢見於1960∼1962年該社所出武俠書夾頁中。
註8:此文收錄在真善美出版社出版、司馬翎著的《獨行劍》第29集(1974年6月)的書末。其所謂「正規的武俠書」,必須是:(一)時在數百年前,多在元、明、清三朝。(二)地在中國大陸及邊疆,偶涉番邦。(三)書中人物分正邪兩派,最後正派勝而邪派敗。(四)男主角允文允武,英俊仁厚,武功高強;女主角美豔多情,武功亦高或更高。(五)用刀劍,不用槍炮。(六)特別強調武功、體能、靈丹、秘笈等等。(七)行道江湖,快意恩仇,尊師重道,退隱山林。
註9:這三段引文的原始出處,見《天涯明月刀》(1974年,南琪出版社原刊本)首章〈武俠始源〉。
註10:〈關於武俠〉,刊登在香港《大成》雜誌(1977年6月到11月);萬盛新版書(1978年)則改為〈寫在《天涯明月刀》之前〉。但後來又在《聯合文學》(第20期,1983年3月)以〈談我所看過的武俠小說〉之題發表,均與1974年的〈武俠始源〉相同,幾乎一字不易。
註11:見淡江大學中文系主編《縱橫武林──中國武俠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》(臺北:學生書局,1998年9月),頁323∼324。
註12:如此的劃分顯然是不周全的,有些小說,如司馬中原所寫的一系列鬼狐、軼聞之類的「鄉野奇談」小說,朱羽所寫的許多民初以槍枝為武器的「豪客」小說,以及最近坊間、網路上流行的「玄幻」小說,都不太容易歸入這五類中。在此,這五類所代表的意義在於其作品數量龐大,受到讀者矚目,且類型特色易於辨識,而非謂所有的通俗小說皆可涵括於此五類之中。
註13:陳平原謂:「小說類型研究最明顯的功績,一是說明什麼是真正的藝術獨創性,一是更有效地呈現小說藝術發展的總體趨向。」(《小說史:理論與實踐》,北京:北京大學出版社,1993年,頁146)此說相當扼要簡明。
註14:武俠小說擷取言情小說而得來的「柔情」成分,詳見筆者〈中國古典小說中的「女俠」形像〉 一文,收入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集刊》第十一期(臺北: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,民國86年9月),頁43∼87。
註15:見周清霖、唐發饒譯《中國之俠•序》(上海:三聯書店,1991年9月),頁2∼3。
註16:見倪匡《我看金庸小說》(臺北:遠流出版公司,民國86年),頁9。
註17:見佟碩之〈金庸梁羽生合論〉(收入《梁羽生的武俠文學》一書,臺北:遠景出版社,民國77年,頁132)。
註18:請參閱拙文〈中國古典小說中的「女俠」形像〉。
註19:有關俠義觀念的轉變,請參見筆者〈從游俠、少俠、劍俠到義俠——中國古代俠義觀念的演變〉,收入淡江大學中文系主編的《俠與中國文化》(臺北:臺灣學生書局,民國82年4月),頁91∼130。
註20:有關武俠小說中「武」的重要性,請參見拙文〈「武林秘笈」──武俠小說情節模式論之一〉,《西南師範大學學報》(人文社會科學版),2006年第1期。
註21:此說首發於當代數學名家華羅庚,其後葉洪生〈論當代武俠小說的成人童話世界——透視四十年來台灣武俠創作的發展與流變〉(《當代台灣通俗文學研討會會議論文集》,臺北,大會自印,頁229)加以闡發,遂成習論,頗受論者青睞,屢有引述。然而,所謂「成人童話」之說,究竟如何而可成立,恐怕還可以進一步建構。
註22:後者顯然由於「武」是能在這個世界中活躍的唯一準繩而來,無論是俠非俠,沒有「武」, 是無法在這個世界中立足的。不過,稱此世界為「武林」,至多只凸顯出這個世界表面上以「武」 行俠或為惡的特徵,卻不如拈出「江湖」二字,更能形容其內在複雜的面相。相關論點,請參見拙文〈游俠江湖──武俠小說的「江湖世界」〉(《淡江中文學報》第8期,頁49∼66)。
註23:見《千古文人俠客夢》(北京:人民文學出版社,1992年3月),頁143。
註24:見《魏叔子文集》卷8,〈陸懸圃文集序〉。
註25:有關這點,筆者曾以丁永強所臚列的15個「核心場面」予以深入分析,其中有13個皆與「武」相關。請參閱拙文〈「武林秘笈」──武俠小說情節模式論之一〉。
註26:《荀子˙彊國》雲:「刑範正,金錫美,工冶巧,火齊得,剖刑而莫邪已。然而不剝脫,不砥厲,則不可以斷繩。剝脫之,砥厲之,則劙盤盂,刎牛馬,忽然耳。」這段話向來被目為青銅劍器鑄造最扼要的概括,可以參看。
註27:見《縱橫武林》,頁324。
註28:有關雲中岳小說這方面的成就,請參閱《臺灣武俠小說發展史》第二章第四節,頁279∼288。
註29:《墨香》是韓國人發展出來的電腦線上遊戲,據傳是由韓國作家全朝東的同名小說所改編。此書是以中國武俠小說方式撰寫的,無論武功、門派、江湖,都與傳統武俠小說無異,在韓國很受讀者歡迎,後來由韓國eSofnet公司發展成線上遊戲。2005年,eSofnet欲拓展大陸電玩市場,商請了滄月(本名王洋)作為代言人,並為此遊戲寫了《大漠荒顏》、《帝都賦》兩部以「墨香」為主角的武俠小說。
註30:「鳳頭豬肚豹尾」之說,見於元人陶宗儀的《輟耕錄˙作今樂府法》:「喬夢符吉博學多能,以樂府稱。嘗雲:『作樂府亦有法,曰鳳頭、豬肚、豹尾六字是也。』大概起要美麗,中要浩蕩,結要響亮,尤貴在首尾貫穿,意思清新。」此雖針對作曲子而論,但後來被廣泛運用於各體文章。
註31:「起承轉合」是明清科舉應制文寫作頗為盛行的作文法則,歷來論者極多,藉此發揮者亦不少,如清人劉熙載《藝概˙經義概》即雲:「起、承、轉、合四字,起者,起下也,連合亦起在內;合者,合上也,連起亦合在內;中間用承用轉,皆兼顧起合也。」
註32:見崔道怡、朱偉編《冰山理論:對話與潛對話》(北京:工人出版社,1987)下冊,頁762。
註33:見佛斯特《小說面面觀》(Aspects of the Novel)(李文彬譯,臺北:志文出版社,1976),頁21。
註34:仝上,頁23。
註35:所謂「相關配備」,指的是經常伴隨於「人物」出現,幾近於足以成為人物像徵的相關物件,如一提及孫悟空、關雲長,則「金箍棒」與「青龍偃月刀」必然同時出現;後者雖是武器,但已成為前者的像徵。高明的作家,通常不會輕易放過此二者間的聯繫,孫悟空被定義為「心猿」,而「金箍棒」可長可短,伸縮如意,與「心」之倏忽變幻相當,正為顯例。
註36:見《小說藝術論稿》,頁24。
註37:見《小說面面觀》,頁92。
註38:仝上,頁94。
註39:仝注3,頁98。
註40:仝注3,頁96。
註41: 仝注2,頁32∼33。
註42:見《金庸小說人論》(南昌:百花洲文藝出版社,1993),頁176∼183。
註43:見《笑傲江湖˙後記》(台北:遠景出版公司,1980),頁1690。
註44:古龍「七種武器」系列開始寫作於1974年,首部為《長生劍》,一次有《碧玉刀》、《孔雀翎》、《多情環》,《離別鉤》與《霸王槍》則於1975年完成,但名為七種,實則只見六種,後人頗有以《拳頭》(1976)加入者,但甚難作定論。Skylinez
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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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冊時間: 週六 8月 29, 2009 1:34 a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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